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张永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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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日来，北京各个剧场里人气旺盛，难怪兔年被人称为“文艺年”。前段时间，在梅兰芳大剧院，由北京京剧院二团程派艺术家迟小秋领衔主演的程派名剧《锁麟囊》演出圆满成功，剧场三层楼，所有座位都坐满，真是一票难求！
纵观京剧演出现场，《红鬃烈马》、《四郎探母》、《大·探·二》等传统剧目，可谓是历久弥新，观众捧场、上座不衰。那么，这些剧目为何有如此强劲的生命力？秘密，都藏在剧本里。
春节期间《锁麟囊》上座客满情况
最古老的剧作法
《锁麟囊》从诞生到现在演了80多年了。俗话说，京剧是角儿的艺术。如果没有程砚秋大师的首演，这出戏也不会有这个成绩。但是，程大师已经逝世65年了，而这出戏几乎是所有程派演员都会演的，并始终是最叫座的一出佳剧。这就不能不说好剧本的作用了。
《锁麟囊》这个剧本写得太好了——剧本剧本，一剧之本，是很有道理的。这出好戏是著名剧作家翁偶虹创作的精品。剧本好在哪里？且听笔者道来。
要说这个戏的来源，却也十分简单，源自清代戏曲理论家焦循著《剧说》中所引清文人胡承谱在《只麈谭》中所载的一则故事。据翁先生说，1939年下半年，程大师打开书橱，取出焦循的《剧说》，并且把记载《只麈谭》这段故事单拎出来让他看。翁编剧一看，这故事歌颂好人得好报。一方面施恩的人不图回报；另一方面受恩惠的人必要回报，从而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，又是歌颂人性最美好的核心！写好了，观众一定爱看。这活，翁老接了！
翁先生写好，改了两稿，便进行排戏。1940年，《锁麟囊》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首演。《锁麟囊》演出时长不短，最初两个半小时，又好看又好听，从开头到结尾，戏始终很饱满，线条干净，脉络清楚，情节跌宕，悲喜交集，草蛇灰线，环环紧扣。直到结尾，不塌秧，不泄气，一以贯之，越唱越给劲儿，故观众如堵，连满25场，在京剧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。
要想创造的剧本好，那是要讲究方法的。国外的、国内的剧作法，汗牛充栋，但笔者今天只说中国最古老、且行之有效的一种。元朝陶宗仪在其著作《南村辍耕录》中，引录同时代的元杂剧剧作家乔吉（乔梦符）所讲的写“乐府”（杂剧）的方法：“作乐府亦有法，曰凤头、猪肚、豹尾六字是也。”接着，陶宗仪又对这六字做了扼要的解释：“大致起要美丽，中要浩荡，结要响亮。尤其在首尾贯穿，意思清新。苟能若是，斯可以言乐府矣。”
这六字又称“六字法”，是用三种动物形象做比喻。戏的开头、中腰、结尾要如凤头、猪肚、豹尾。开头要像凤头一样，美丽又小巧玲珑，引人入胜，但又仅仅是个脑袋，占很小的比例。戏的当中间，用猪肚更形象：猪非常能吃，所以肚子里装了不少东西，并不断消化掉，故而一个戏的中腰，是要包着若干情节并不断发展转化的。最后的豹尾，是说结尾极重要，必须紧凑有力。豹这种动物，尾巴是最有力的武器，当他们受到袭击，最后一搏就是把尾巴竖起来，当成棍棒一样甩了出去，给敌人致命一击。
完美的《锁麟囊》
《锁麟囊》的剧本，就符合“凤头、猪肚、豹尾”的要求。开场，《锁麟囊》就讲了一件事：戏中一号人物薛湘灵要出嫁，府中众丫环、仆妇忙着给她置办嫁妆，薛主角也只主唱了一段四平调，短短的篇幅，但充分展现出薛湘灵那盛气凌人的霸气和百般挑剔的小姐作风。这个开头先声夺人、开门见山，也揭出了全剧的贯穿道具——“锁麟囊”，真是个精彩夺目的“凤头”。
接下来的情节更是出人意料，先是薛湘灵嫁与豪门，不料突遭水患，财富尽失、亲人失散，孤身一人来到异乡，给卢员外们家做保姆，做小少爷的玩伴，不想，突然发现自已出嫁时赠贫女的锁麟囊……情节层层递进，主人公的命运几次突变、几次反转，悬念丛生，令观众目不暇接。如果是首看此剧的观众，根本猜不到下面还会有什么事件出现。这真是个好大的猪肚，装下了好听好看好玩的种种情节。
《锁麟囊》迟小秋饰薛湘灵
下面进入了结尾阶段了，这是全剧能否圆圆满满结束的关键所在，也是考验编剧本领的试金石。《锁麟囊》这出戏中腰太丰富了，以至于矛盾冲突都解决了：施恩的人和被施恩的人都弄清楚了，接着也就是如何报恩了。在这种情况下，“豹尾”如何出现？如何再让情节有突变？
不得不佩服编剧，末场，他把薛湘灵这一家都请上了舞台。当主角的丈夫看见穿着光鲜服装的妻子，又纠结了，于是场上情势再反转。然而戏演到这会儿，已经没什么时间了，不想下面仅凭受恩人几句话就把一场严重的矛盾解决了，不拖泥带水，反而给观众留下一段悦耳的“二六”唱段，但这还不够，最后还要给主角一段流畅似水的“流水”：“这才是人生难预料，不想团圆在今宵……”并在美妙的水袖翻卷中，向赵守贞三拜再谢恩！最后，才在观众如雷般的掌声中落下帷幕。这是个挺立的豹尾，那么厚重有力！大团圆的结尾，喜气洋洋，皆大欢喜，能不一演八九十年而不衰吗？
好结尾满口余香
不仅戏曲剧目，包括所有舞台剧种甚至影视作品，有一个好的“豹尾”是太重要了。一波三折，再反转出新意，这样才能使观众感到全剧饱满隽永、回味无穷。有人做了这样的比喻：参加一场盛宴，最后两口菜，如果吃到的是美味，最后留下的是满口余香；反之，如果不注意吃到二口烂鱼臭虾，那完了，整个宴席白吃了！这个比喻太形象了。凡是优秀文艺作品，必然有一个精彩的结尾；否则就是平平塌塌，也就是相声艺术里说的，没有一个好“底”，会大大影响该作品的成绩。
《大登殿》李胜素饰王宝钏
经久不衰的京剧《红鬃烈马》，也有一个豹尾。《大登殿》是《红鬃烈马》的结尾，受尽苦难的讨饭花郎薛平贵、寒窑受苦十八年的王宝钏，都苦尽甘来。薛平贵“龙凤阁内把衣换”，做了皇帝，穿上了五爪的龙袍，“终于也有今一天”；王宝钏则凤冠霞帔，做了朝阳院的正宫娘娘，处分了昔日害苦他们的仇人，酬谢了待他们好的恩人。夫妻大团圆，好人得好报。而且，还有文武兼修的代战公主富有生活气息的插科打诨，而王宝钏、代战公主两位靓丽旦角合唱节节高的“十三咳”，更是引人入胜。之后，又紧接引上老旦扮的王夫人，一段气力充沛、如数家珍一般的“流水”板，把火红的气氛又推上一个层次。到此，编剧还不肯罢休，最后又让养精蓄锐的薛平贵叩拜老岳母，先唱一句高亢脆亮的“西皮导板”：“二梓童搀岳母为王拜见”，接下来以一段情浓意厚感谢老岳母再造深恩的“二六”好唱结束这出大戏！
京剧《四进士》也有一个极棒的豹尾。开店的老人宋士杰受尽生死煎熬，最后终于一状告倒三个受贿做恶的封疆大吏。正当正义一方欢欣鼓舞之时，却不料“大清官”毛朋提出《大明律》“百姓告官就有死罪”，但念宋士杰年迈，法外施恩，发往边外充军。这个反转真是太出人意料了，一点辙没有了，宋士杰只好认命，悲愤地向杨素贞、杨春喊出：“我三人从来不相认，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？”之后，老谋深算的宋士杰也只好披枷带锁。恰恰就在这个时候，令观众意想不到的反转又来了。谁也没想到，杨素贞把在柳林给自己写状纸、力主去打官司的那个人给认出来了，原来就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这位钦差毛朋老大人！当她把这一发现告诉宋士杰以后，这个老讼棍高兴地喊出：“边外充军我就去不成！”他向堂上的这位大人高喊：“柳林写状，你是犯法的头一名！”此时毛朋也违法了，反转又出现了，清官也不管什么大明律了。最后的结果是宋士杰受到褒奖，披红戴花，成为“说不倒的老先生”！这是最经典的豹尾，余音绕梁，让观众享受到最后一分钟。（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）
